面對文壇“年齡焦慮”,被“催熟”的青年寫作怎么破
對于真正想要長期寫作的青年寫作者,傳播渠道的多元、充沛,并不代表現有文學體制足夠健康、完善,規模和數量的過剩,反而會讓一些真正的好作品被“飽和溢出”的信息所淹沒和稀釋
作家要走得長遠,需勇于跳出自己的“舒適區”,松綁已有的寫作或思維慣性,當更多中國年輕作家從自身和現實出發,找到根植日常卻又超越現實的“跳板”,或許能打開新的類型寫作之可能
如今,文學作品的發表和出版相對變得越來越容易,大量的85后、90后青年寫作者借助文學期刊專欄、征文比賽、文學獎項以及新媒體平臺,涌入我們的閱讀視野。由此產生的疑問和爭議也層出不窮——被推介的新面孔們能提供富有創造力的審美元素嗎?文壇是否普遍存在“青年崇拜”?這背后彌漫的“年齡焦慮”意味著什么?
評論家黃德海拋出反思:“這些年,我們對青年作家的刻意推舉太多了,也因此造成寫作不會遇到真正的障礙,從而延遲或阻斷了對自身問題的思考,妨害進步。不少發表作品形成‘雜志路數’或某種套路,最后變成我們自己都討厭的同質化產品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青年寫作是不是可以換成‘成熟寫作’的提法?”
無論是上周末在復旦大學舉辦的上海—南京雙城文學工作坊現場,從“世界文學和青年寫作”主題激蕩出的話題漣漪,還是最近《中華文學選刊》對百余名35歲以下寫作者展開的“當代青年作家問卷調查”,都釋放出一個信號:對于真正想要長期寫作的青年寫作者,傳播渠道的多元、充沛,并不代表現有文學體制足夠健康、完善,規模和數量的過剩,反而會讓一些真正的好作品被“飽和溢出”的信息所淹沒和稀釋。
全世界都渴求年輕血液,是剛需還是“媚少”?
“一直鼓勵青年的姿態會造成一個問題,就是帶來矯揉造作的作風。這幾年,年輕人都被獎勵得快瘋了——出來一個人,剛露面就拿獎,頻頻出書,雖只能賣兩三千冊,但大家就很起勁,迫不及待去‘催熟’。有些年輕人寫得根本不成熟,甚至只是習作,對這個世界沒有到位的認識。其實,每一代都是從競爭里拼出來,被退稿,有瓶頸,是必經之路。有的人本來就耗盡了,給他們不應得的虛榮,容易把人帶入火坑。”黃德海認為,人們說要反對同質化,但似乎又在用鼓勵求新求變的方式加重了同質化。
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何平用“媚少”形容這一心理狀態,認為對青年寫作群體的過度討好是值得警惕的。如今,出版界對文學新人的渴求有多迫切?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社長李偉長談到,不少年輕作者剛寫了一些作品,就迫不及待和出版社合作推上市場,“但反響比較慘淡,出了幾十種書,如今仍被認可提及的也就三四個人”。他分析說,文學創作的生長是有自然秩序的,但因種種期待和整體氛圍,這種秩序一旦被干預后,可能會讓優勝劣汰產生某種不平衡。
也有期刊編輯和評論家認為,尋找新鮮血液和年輕聲音,是文壇的一種剛需。《鐘山》副主編何同彬談到,從職業角度考量,等青年作家都寫成熟再發表就晚了——“很多國內刊物在推廣青年人方面不遺余力,像動力十足的收割機一樣,一茬一茬地割,生怕漏掉誰。這讓不太注重群體性、事件性推出青年作家的刊物很焦慮。”他半開玩笑道,要是作家成名后都說,我們是從某某刊物走出來的,卻很少提及《鐘山》,那就無比尷尬了。
不光是國內文壇,外國不少文學獎項也傾向于頒給年輕人或剛投身文學創作的人。比如,著名的法國龔古爾獎一般都頒給三四十歲作家,近些年甚至直接頒給處女作,如法國里昂圣馬可中學48歲生物教師阿歷克斯·熱尼以處女作《法國兵法》拿下2011年龔古爾獎,80后作家蕾拉·斯利瑪尼在35歲時憑借《溫柔之歌》獲獎。“剛起步的作家也可以寫就成熟作品,甚至是傳世之作,像蘭波、加繆等。歸根到底,文學應嘉獎好作家和好作品,而不是過多權衡作家的年齡、資歷。”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黃葒說。
粗糲的、新鮮的、異質性的寫作在哪里?
在評論家方巖看來,一定程度上的“青年崇拜”是需要的,畢竟文藝圈要改變現有處境、往前挺進、擴大隊伍;但他也注意到,一旦青年寫作和豐厚的欲望訴求摻和在一起,失去了本心匠心,就很可能走下坡路。“真正的青年寫作,應該提供一些粗糲的、新鮮的、異質性的東西。”他談到,比如作家默音《甲馬》、周愷《苔》、李宏偉《國王與抒情詩》等小說,在題材、敘事、文本上作出了新銳而寶貴的探索,風格鮮明,辨識度很高。
“最新鮮的東西最容易腐壞,需警醒到底何謂真正的新鮮。”《上海文化》副主編、評論家張定浩認為:青年寫作中的一些“失控”,反而是動人的,能避免很多油滑的東西;保持真正年輕的寫作心態,要主動與流行性話語保持疏離,這種疏離感是青春氣息的關鍵質地。
“總說成名要趁早,這當然很重要,但成名早往往也意味著容易走向曇花一現。優秀的青年寫作者,更應耐得住寂寞,不被鮮花和掌聲迷惑,不被各種獎項征服,靜靜感受觀察巨變中的復雜時代。”江蘇省作協創研室副主任韓松剛直言,文學是創造、是發現,但所有的創造和發現,除了來自靈感,更多的是來自對于時代、社會、人心的自我傾聽和召喚。“要把寫作投入到世界這個廣闊的舞臺上,在這個舞臺上該寫什么、表達什么,決定了青年寫作者的創作未來。”恰如作家左眩所說:思考,書寫,表達,這注定是漫長的過程。在寫作尚未成熟的階段,與其去做被高高拋起的那一個,不如去做匍匐在地的那一個。
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總編輯、作家黃昱寧看來,國外作家的成熟周期“不像國內那么著急”,更看重青年作家的異質性。以目前在歐美文壇嶄露頭角的愛爾蘭90后作家薩莉·魯尼為例,她第二部作品《普通人》獲科斯塔年度最佳小說獎,成為這一獎項史上最年輕得主,其小說《聊天記錄》中譯本也即將上市。“魯尼的語言看上去非常時髦,以聊天記錄串聯起現代人社會生活和思想感情,具有天然的‘網感’;批判力度也很強,文本中對于西方社會階層之間沖突的敏感令人驚訝,這種敏感甚至是相當老派的。”
“青年”標簽不是通行證,是時候松綁寫作慣性
在書評人宗城看來,刻意對立“青年”與“中老年”寫作,粗糙劃分框架容易讓討論變成一個標簽和另一標簽的打架,淪為權威對年輕人的說教。《中華文學選刊》執行主編徐晨亮告訴記者,圍繞當代青年寫作的爭議,更多折射出現有文學傳播格局、評價體系與整體生態的問題,應借助討論青年寫作加以全局性反思,而非將之窄化為某一代際寫作者的問題。
也就是說,“捧殺”和“鼓勵”是兩碼事,青年寫作的倡導不應刻意區分年齡。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作家王安憶,針對80后90后年代分層有個講法:“再有二十三十年過去,回頭看,我們和你們其實是一代人。文學的時間和現實的時間不同,它的容量是根據思想的濃度,思想的濃度也許又根據歷史的劇烈程度,總之,它除去自然的流逝,還要依憑于價值,我們還沒有向時間攫取更高的價值來提供你們繼承,所以,還是和我們共同努力共同進步,讓二十年三十年后的青年能真正讀我們的書長大。”
而這種“思想的濃度”并非多讀幾本經典中外著作就能釀成。誠然,青年作家的文化視野越來越廣,甚至能直接看懂外文著作,無須借助中譯本,對一門或多個語言門類的“世界文學”的理解,一定程度上也反哺自身寫作。但另一方面,看似放眼全球的視野,能否真正為創作加分,從而更好、更快地進入相對成熟的寫作狀態,也取決于不同個體對生活素材的把握。
何同彬發現,一些年輕人的主要才華都體現在給作品起篇名和寫創作談上了,張口閉口都是“世界文學”的各種“高級”經驗,但寫出來的作品經常乏善可陳,跟他們所嫻熟討論的“世界文學”并沒有關系。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黃平也認為,有的青年學子說起文學理論、敘事技巧來頭頭是道,卻嚴重匱乏對身邊人與事的觀察了解,這種對所處生活的漠視乃至選擇性偏見,很難創作出富有可信度、感染力的文本。
作家要走得長遠,需勇于跳出自己的“舒適區”,松綁已有的寫作或思維慣性,當更多中國年輕作家從自身和現實出發,找到根植日常卻又超越現實的“跳板”,或許能打開新的類型寫作之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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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編輯:王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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