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,母親墓碑尚無姓名:一個武漢家庭的匆匆告別
楊彬的微博名是「用戶 + 一串數字」,系統自動生成的,沒頭像。
2020 年 2 月 11 日 ,42 歲的楊彬第一次發微博,題為《不想同時失去雙親,求助微博幫助,》,一篇長文章。
圖片來源:網頁截圖
15 分鐘后,他把同樣的內容又發了一遍,在微博上 @微博超話 和一個現在點進去已經不存在的用戶。微博是在兩天前注冊的,他對社交平臺的規則有些陌生。
如果不是疫情,楊彬可能永遠不用在如此情境下,注冊一個社交軟件。
楊彬的父親 68 歲,母親 71 了,相繼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。他們是武漢百步亭社區的居民,楊彬和父母住在兩個不同的小區,兩地相隔 1.2 公里,開車只要 5 分鐘。
親人感染、等不到核酸檢測、無法確診、無法及時住院、發布微博求助.......2 個月前,楊彬面對的情況,可能是當時很多武漢人困境的一角。
微博發布 2 天后的 13 號,「應收盡收」政策落地,楊彬向曾經幫助轉發的網友公布情況:
父母雖然未住院,但已被送到漢口醫院的急診留觀室救治,感謝在微博上幫助轉發過求助信息的網友與志愿者團隊。
當時,這對于楊彬來說已經算是「好消息」了。
網友紛紛留言,給他和家人「加油」。那天晚上,楊彬還去漢口醫院給父母送了被子。
后來楊彬才知道,那是他和母親最后一面。
輾轉
楊彬至今也想不清楚,父母是怎么傳染上新冠肺炎的。
大年初一(1 月 25 日),父親出現腹瀉、咳嗽的癥狀,但當時并沒有聯想到新冠肺炎。
當天,武漢累計確診人數 618 人,全國累計確診 1975 例。對比外部的緊張,身處武漢的楊彬一家還沒有意識到疫情離自己有多近。
二月初,父母相繼發燒,去社區醫院查血均為疑似;后來去 161 醫院查了 CT,均顯示為「雙肺感染」。那時,疑似患者需要進行核酸檢測才能夠確診;無法確診,也意味著無法被醫院收治,只能上報社區等待試劑。
社區工作人員告訴楊彬,集中隔離等檢測試劑比較快,于是父母被送到 12 公里外青島路的一家由經濟酒店改成的臨時隔離點。
隔離后,「送東西」和「打電話」成了楊彬每天的主要工作。還好,他沒有感染。
臨時隔離點缺的東西多,楊彬送被子、送藥、送呼吸機、送血氧儀......
每天出門前,他戴好口罩,穿上一次性罩衣,然后去社區開好出行證明。送完東西,在罩衣上噴一圈消毒劑再進家門。妻子每次都會堅持跟著,怕楊彬沖動,往醫院里面硬闖。
當時武漢還沒有封閉社區,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,空空蕩蕩,往日 25 分鐘的車程,15 分鐘就到了。
圖片來源:圖蟲創意
隔離點是進不去的,楊彬只能把東西放到門口。一開始父親的情況很差,東西都是母親來取或者工作人員送。盡管母親在數米之外的酒店里,但每次見面,兩人只能遙遙相望。
即便是這樣,楊彬的母親也不愿楊彬來。
「她怕我傳染,不想讓我管,和我爸能相互照顧。」
2 天后,父母被接到惠濟路弘濟骨科醫院,楊彬本以為能夠治療,但沒想到還是臨時的隔離點。5 個人一個房間,不能開中央空調,薄薄一層被子,老人凍得睡不著。
為了能早點排到核酸檢測,楊彬往社區、區防疫指揮部、市長熱線打了無數電話,到處發消息。但社區能做的只有「上報」,住院排隊能快點。于是,就有了楊彬的第一條微博。
求助的微博里,楊彬回憶父母的狀態:「已無法下床」;老人的表達也出現了問題,「說話都是兩個字兩個字的(地)蹦。」
在弘濟骨科醫院的第 3 天,母親的血氧飽和濃度跌到 80,連手機聊天都不想聊了。楊彬終于打通了 120 ,將母親送進漢口醫院急診的留觀室,排隊住院。
父母能夠被收治,楊彬覺得和自己的電話催促與微博求助沒太大直接關系,重要的是當時情況變了:「應收盡收」的政策和全國醫療隊支援武漢,給之前所有卡住的進程,按下了加速鍵。
匆匆
疫情籠罩,武漢人面臨的告別沒有擁抱與眼淚,取而代之的,是遠距離的相望,且匆匆。
楊彬回憶最后見到母親的那天,他和妻子從家里拿了兩床新被子,放在醫院門口。那天是多云,晚上六點多時,武漢的天已經黑了。
「媽媽走出來,跟我們揮手,要我們快走。」
最后一次見面和往常在隔離點一樣,沒有親密接觸,楊彬依然只能遠遠望著,匆匆別過。
后來母親的消息,都來自于醫院的電話。鈴聲沒響,就是好消息。
父母被送到漢口醫院留觀室的第 2 天,2 月 14 日,醫院打電話給楊彬,告知他父母均已經轉入金銀潭醫院。
為父母爭取入院的兩周,楊彬瘦了 8 斤。
圖片來源:圖蟲創意
入院后,楊彬母親血氧飽和濃度和血壓一直處于低位,很快被轉入了重癥監護室(ICU),他打聽到 ICU 的電話,便打過去詢問,醫生告訴他:「我不給你打電話,就說明情況沒有惡化」。
母親入院第 5 天,2 月 19 日,楊彬的手機開始不停響起。
下午 3 點,醫院打電話來說要上有創呼吸機。
下午 6 點,醫院告知楊彬母親正在搶救。
ICU 里每進行一項操作,都需要家屬授意。5 個半小時,「那該死的號碼一次次出現」。
晚上 8 點半,醫院打來了最后一通電話,告知人已經走了。
悲傷提前預演,「當時沒有流淚,就地詢問醫生后續的事情怎么辦。」
新冠病人去世,家屬不可以去醫院接人,也不能去殯儀館領骨灰。
楊彬能做的不多,接電話,授意醫院通知殯儀館的車子,接走母親的遺體。生離死別對于這個武漢普通人家來說,顯得切近又遙遠。
和妻子一起接完電話,楊彬走進兒子房間,初三的兒子正在上網課。
楊彬告訴他,奶奶走了。
之后,一家人在客廳朝著金銀潭醫院的方向,磕了三個頭。
迷藏
母親走了,父親還在樓下病房進行治療,不知道情況。楊彬告訴醫生,希望不要到之前母親的病房清理遺物。他打算先瞞一陣,等父親的情況好轉一些出院后再告訴他。
圖片來源:圖蟲創意
母親走的那天,父親身體有所好轉,心情也不錯,在家族群里曬他病床自拍。
不知為何,還把他拍的之前母親轉到 ICU 前病床上的照片,又發了一次。
那是母親生前最后一張照片,楊彬看了難受。他說,「(媽媽)太憔悴了。」
父親是 3 月 3 日出院的,楊彬想父親已經猜到了,也沒再繼續隱瞞。出院后,父親獨自在隔離點又隔離了 14 天,回到社區也是居家隔離 14 天。
從隔離點回到家里當天早上,父親給楊彬來了一條短信,說到家了。晚上楊彬發短信給父親詢問情況,發現他父親記不住事兒了。
「其他事情都知道,就是住院這段記憶沒了,搞不明白新冠肺炎是什么。」
之前,父親從未出現類似遺忘的情況。他本來話就少,回家后兩人都回避談到母親,甚至,楊彬不確定父親是否記得母親的離世。
前一陣,楊彬處理母親銷戶、下葬的事宜,還向父親問了母親的社保卡密碼,這些他都記得清楚。
「 我送我媽到陵園上山,找他說了一些事情。他應該是知道是我媽過世了。」
楊彬猜,也許是母親的去世對他打擊太大,回到家里觸景生情。「(爸爸)回家之前,一直還好。」
學醫的同學告訴他,父親出現遺忘,有可能是 PTSD,創傷后應激障礙。
他在社區群里要了心理咨詢的電話,以備不時之需,但他現在更擔憂父親的身體,想著隔離結束,帶著他去復查一下抗體。
「他健康碼還是紅色的,現在去不了醫院。」楊彬說。
告別
按照當地的習俗,母親的頭七需要燒紙祭拜,但他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在心里默默想念。
「紙都沒地方買,沒得搞 。」他說。
接到可以領取骨灰的電話,是 3 月 22 日,母親之前的單位打來的,說可以由單位的陪同領取骨灰了。第二天,楊彬去了派出所,為母親銷戶。
第三天早上沒有太陽,楊彬和妻子去漢口殯儀館領取母親的骨灰。骨灰盒只有木制和石制,楊彬選擇了木質的,因為覺得更傳統。
墓園是接到領骨灰通知當天就選好的,「就想老人早點入土為安。」
江岸區可供選擇墓園不多,楊彬為母親選了黃陂區的歸元陵,楊彬的岳父也在那里,就在高速路出口,很方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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陵園內有寺廟,通往寺廟的神道兩側座落著十二生肖石像,寺后是一座七層靈塔。楊彬看見陵園里的樹發芽了,透出隱隱綠色。
楊彬為母親選擇的墓地朝南,位置寬敞。「這樣我們過去祭拜.......地方也大一些。」他說。
他們一家收到了政府發放的慰問金,殯儀館免去了火化費用,墓地的價格有折扣。
無名
4 月 3 日,湖北武漢新增確診病例 1 例。
現在,楊彬的居住地,已經是「無疫情小區」了,一些流動的菜販開始在小區里出攤,已經有些孩子在小區空曠的地方玩耍。還有 3 天,武漢將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。
初三的兒子要備戰中考,每天早上 7 點就開始上網課,要到晚上 11 點。楊彬試圖與他說起「奶奶的離開」,但兒子感觸不是很深。
無論對于武漢還是楊彬,最艱難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,但他心里,還有個事兒懸著。
母親入土是 3 月 24 日,她的墓碑落得匆忙,下葬那天,沒來得及題上母親的名字,也沒有遺像。現在立在母親墓穴前的碑,空空的,只有記號筆在邊緣處,潦草標注了主人的姓名。
他本想著在清明前,將這些都落定。可母親入土那天,湖北省出了祭掃公告,武漢的公墓祭掃恢復不早于 4 月 30 日。
社區附近的喪葬用品店也是最近才開門。
楊彬打算給母親做個遺像。第一家店要價 500 元 。社區給楊彬一個電話,是另一家做遺像的,只收 100 。
店家告訴他:「碑上的刻字要十幾天才能搞好。遺像的話,還需要 50 天。」
(為保護當事人隱私,楊彬系化名)
撰文:洋蔥
編輯:羅布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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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編輯:王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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